发明男性气概

洛伦佐

我们的例子，洛伦佐，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羽翼未丰的青年，他当了多年的学生，拿到了学士学位。洛伦佐为人温和、天资聪颖，他是丰迈奥尔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就读于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的人，专业为卡斯蒂利亚古典文学（classical Castilian literature）。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他没能完成自己的学位论文，因此他一直处于某种“职业上的灵薄”（occupational limbo），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优柔寡断，漫无目的。由于洛伦佐的学识在此类死水般的城镇上是非同寻常的，因而人们公认他是某种当地长成的天才。许多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但是，镇上有着传统思想的人却不在他的仰慕者队列里。出于他们自己那些小气的原因，也出于性别适宜性（gender appropriateness）这个重要的问题，他们认为洛伦佐极其古怪，甚至不正常，应当受到谴责。“这是一个严峻的情况。”一位镇上的人这么说。

人们首先指向他的生活。奇怪甚至有违常理的是，洛伦佐一直与他寡居的母亲待在室内，学习、读书、沉思，很少离开他那狭小的学者的隐居所。他没有什么工作，也不挣钱，不给家里空荡荡的食品柜贡献任何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事实让很多人觉得他就像一个寄生虫。他靠着他那无怨无悔的老母亲生活。他的母亲勤勤恳恳，但是依然贫穷。洛伦佐沉默寡言，行事神秘，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努力来改变这种事态；他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会习惯性地去充斥着男性气质的酒吧世界，跟密友交杯换盅，听听奉承话，争辩一番，或参与酒席间的玩笑。他做的，是浅饮辄止。他很少参与竞争激烈的纸牌游戏或是大醉一场，而男人们享受这样的活动，并期望他们的朋友亦复如是。

也许最奇异的是，洛伦佐回避年轻女性，声称没有时间浪漫。事实上，除了其他的缺陷，洛伦佐在面对女孩子时也非常羞涩。这的确是一个很不同寻常的偏离，西班牙人通常会对此感到失望。性羞涩（sexual shyness）在安达卢西亚青年中不只是一种无所谓的瑕疵（flaw）；它还是一个严重的，甚至是悲剧性的缺陷。整个村庄都会把羞涩哀叹成个人的灾难和集体的耻辱。人们说洛伦佐害怕女孩，害怕试试运气，害怕在爱的游戏中孤注一掷。他们相信，一个真正的男人必须打破分离两性的女性抗拒之墙；否则，神会下禁令，他将永远不得结婚，没有后嗣。如果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每个人都会受苦，因为孩子是神给予家庭、村庄，以及民族的礼物。

敏感的洛伦佐相当清楚胡搅蛮缠的亲友对他提出的各种要求。出门并追求女人让他感到压力重重。他知道，自己应该以一位合适的妻子为对象，找一份有报酬的工作，成家立业。因为自发的或是出于心有不甘的文化反叛，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现代的、有着“欧洲的”情感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想要超越他所说的“南方传统的期待”这一“愚蠢的废话”。显然，在蒂耶尔诺·加尔文所言的西班牙式男性气概信仰这个方面，他是位不可知论者。

某天晚上，在我们愉快地聊了一个小时的天，咀嚼过诸如塞万提斯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这样的话题后，他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忧伤的棕色大眼睛看着我，坦白了自己在文化上的违逆。他吐露自己关于男性理应带有攻击性的求爱的焦虑。“我知道，你必须拼命争夺女人，”他闷闷不乐地说，“但我宁愿不这样，”他又补充道，“这不是我”。他拿起书，摇了摇头，又耸了耸肩，忧郁的眼睛看着地面，等着某位有同情心的、思想开明的外人来安慰他。显而易见的是，他病态般地害怕被拒绝。

因为洛伦佐是个体面而诚实的男人，所以他在镇上有一个小小的朋友圈。像洛伦佐一样，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但是，鉴于洛伦佐沉迷于内省式的自我提升，这让他们很替他担忧。他们害怕他终身不娶，独身（bachelorhood）被算作明目张胆的同性恋以外最可悲的命运，这种情况着实令他们无法接受。这些人脑海中有着最好的初衷，他们经常会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有没有觉得洛伦佐如此孤僻是可悲的，以及应该拿他怎么办。最后，当我们一如往常深入讨论洛伦佐的事情时，一位感觉敏锐的朋友用一个令人难忘的短语总结了问题，并引起了我的深思。他表达了对洛伦佐的智慧的钦慕，但是，他提到他这位朋友那使其越发衰弱的不快乐状态，他那越来越与社会疏离（estrangement）的情形；他显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并非常严肃地告诉我，洛伦佐的问题在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我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解释道，虽然洛伦佐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小有成就，但他“忘记了”怎样去做一个男人，而这个“忘记”就是其麻烦的来源。这个朋友把洛伦佐的疏离状态直接归咎于其所扮演角色的性格缺陷，认为这是一种怯场。他悲伤地摇着头，给出了一个格言似的诊断：“作为一个男人，他简直是没有用、不工作”（Como hombre，no sirve）。他补充道，“可怜的家伙，他完全没有用处”（“Pobrecito，no sirve pa’na’”）。

从一个朋友口中，以同情而非责备的口吻说出的“没有用”（no sirve）这个短语有很多含义。粗略地翻译的话，它是说作为一个男人，洛伦佐没能以某种实际的方式振作起来，去做一些熟稔有用的活儿，而西班牙语的动词 servir 意味着完成许多事情。这里有个可衡量的数量观念，即可见的结果。但是，安达卢西亚的男性气概的这些实际成就是什么？让我暂且偏离一下主题，以便通过其他地方的一些比较案例，将洛伦佐和他所背离的蒂耶尔诺所谓的“信仰”放在地中海地区更广泛的语境之下。

具有男性气概的各种服务

洛伦佐的朋友们在男性气概与某个实在的或“有用的”（serviceable）行为之间建立起联系。这与钱多斯（Chandos，1984：346）对英国公立学校精英的描述不谋而合，serviceable 这个暗示着效用的英文惯用语，在词源学和概念性上与西班牙语单词 sirve 同源。但是，它不只是服务，在洛伦佐所处的社群中，这一行为还必须是公开的，一如往常，是在整个群体层面上的。一个男人的效力（effectiveness）是由其他人对他行动的观察来衡量的，他们可以从中评估他的表演。男性气质和效用（efficaciousness）结合成了表演出来的戏剧性形象，它在地中海其他地方找到了有力的回声。让我们以希腊为例。幸运的是，由于迈克尔·赫茨菲尔德的不懈努力，我们拥有关于该国的极好的数据。如赫茨菲尔德所言，在那里，拥有男性气概的男人（manly man）是在中央舞台表演的那个。他的角色扮演体现在“前景化”的行为当中，体现在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因而有可能被集体评判的行动当中。正如赫茨菲尔德谈及他研究的希腊人所说的那样：卓越的男人、受人尊重的男人，并不一定是抽象的道德意义上的“好”男人，而是善于做一个好男人。这不仅是指在既定模式（男性脚本）中的适当表演；它还意味着公开性（publicity）、受人考察，以及有勇气让自己承担风险。此外，它还意味着为了实现目的而果断行动，即能经受考验，解决一致认为重要的、真正的问题的行动。

作为一个敏感的、观察敏锐的田野工作者，赫茨菲尔德（Herzfeld，1985a）对克里特岛（一个集地中海文化之大成的岛）的格伦代村（Glendi）的社会认可原型进行了描述，后者与我们目前的例子最为相关。在克里特岛和安达卢西亚，做男人意味着一种务实的主动者的情态（a pragmatic，agential modality），他们要参与到展示各种行动和行为以及可见的具体成就的公共舞台上。这种显眼的情态（showy modality）同安全或家庭的欢愉或内省没有任何关系。后者是与被动性，也即自我怀疑、犹豫不决、退至羽翼的保护下等相联系的。在西班牙，洛伦佐正是在这些方面表现出了缺陷。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退避的男人，庄重其事地待在家里，回避生活中的挑战和机会。地中海两端的男性气质，似乎都暗含了一种与社交参与（gregarious engagement）的关系和一种无止境地在社群生活的舞台上方得以联结的男性实践（male praxis）。

如果我们回到过去，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相似点。古希腊人也崇尚外向的、敢于承担风险的、能够有效行动的男性气概。他们评判一个男人，不是看品德是否良好，而是看他在公共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是否有用——“公共机制中有效率的或有缺陷的部分”（Dover，1978：108）。他们对生活所持的一种斗争观是这样一种精神气质，它呼吁通过戏剧性的，甚至是宏伟的姿态，体现《荷马史诗》中永不止息的英雄主义（Gouldner，1965）。但这一形象也与男性美德（manly virtues）的理想有关，像它们的部分现代后嗣那样，它们在过去和现在都坚持看重对“荣誉之爱”（filotimo），即男性气质的骄傲（masculine pride）或自尊的通俗彰显（Herzfeld，1980：342—345）。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兴许会用“荣誉”（honor）的某个同根词（honra或onore），或是尊重，来称呼这种自豪的权利（right to pride）。它所传达的，是一个与不断追寻世俗的成功和名誉，以及与他人的评价眼光中的认可和赞赏密切相关的自我形象。这种对引人注目的姿态的强调，很早就出现在了希腊文化中。在《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中，这一点体现得非常明显：阿喀琉斯（Achilles）想要用漫长、平淡的一生换取满是荣誉和赞美的短暂一生，阿伽门农

（Agamemnon）想要用他生命中几个月的时间换取特洛伊战场上的光荣牺

牲（Slater，1968：35）。

作为衡量具有男性气质的美德（masculine virtues）的手段，这种对名誉和荣誉行为的追求在古代东地中海世界有着自己的存在方式。的确，在公元前5世纪繁荣兴盛的雅典，男性的生活似乎一直都是在为了实现个人的强化——为了“名声和荣誉，或是为了可以通往这些东西（财富、权力，等等）的目标”——而不懈拼搏（同上，1968：38）。尽管古希腊人强调我们如今珍视的节制，但是，这种对荣誉的迷恋式追寻，还是愈发成为古希腊男性气质理想（masculine ideals）的一部分，以至于编年史作者修昔底德都责备他的国人：“轻率鲁莽逐渐被认为是一个忠诚的同盟者的勇气，审慎的踌躇则被看成了怯懦，而节制被目为是对缺乏男性气概的掩盖。”（Thucydides，1951，iii：82）这种周身散发荣誉之光、体现了这一希腊理想的、具有男性气概的男人（manly man）的神话典型，就是无所畏惧而又富有谋略的旅人奥德修斯。

《奥德赛》是一则讲述了此类戏剧性的男性气概的寓言，这种男性气概混合了实际效用与道德要求。它的主人公出发了，参与了数不胜数的战斗，并凭借体力和不论是否正当的谋略而得以幸存。在遭遇无数的危险和怪物以后，他在最终一幕里拯救了妻子和亲戚，胜利凯旋，成为最出色的英勇的希腊男性。奥德修斯不是圣人，他被描绘成了骗子和操纵者。但是他的花招都“得逞了”，取得了期望的结果：拯救了在家中深陷危机的妻子佩涅罗珀（Penelope），恢复了受投机取巧的求婚者威胁的家族荣誉。荷马的史诗在传说中捕捉到了这种漫游式的、务实的、有实际作用的地中海式男性气概。

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古老的“做男人”的道德与将冲动进行升华（impulse sublimation）的文化编码（cultural encoding）有关。作为一种正确行为的激励性模型，它将精力从自我专注和内省转移至解决实际问题和关切世俗的策略上来。在古希腊，同样还有现代安达卢西亚，那具有男性气概的形象可谓是引导从不止息的事业的刺激因素，这种事业可以通过可衡量的目标予以评判。重要的是，它不仅仅是对力比多或进入实际成就的文化认同通道的攻击性的区区升华；它还鼓励反抗其对立面：怠惰、自我怀疑、拘谨、迟疑、撤退或投降的冲动、平静的“睡意”（象征希腊传说中的溺亡——回到子宫的通用比喻）。与在好斗语境下勇于争先的姿态一样，为了达成目标而采取一种进攻性的姿态（古尔德纳所说的希腊竞争体系），也就是地中海世界的男性气概，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称作是一种“嗜社会广场癖”（social agoraphilia），也即热爱阳光照射下的公共场合、人群，以及生活的舞台。这种开放的情境不仅与接触、社交联系起来，还与风险和机会，以及巨大的功勋和受人瞩目的事迹相关。因此，我们可以将洛伦佐作为男性的第一层失败描述为拒绝投身战斗。

大卫•吉尔默

美国纽约大学人类学教授，长期进行关于性别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其主要著作包括《厌女症：一种男性病》《发明男性气概》等，在学界获得极大的声誉。

性别是天生的，但性别特质也是人生来就具备的吗？男性生来就是大胆、勇猛而好斗的吗？男性天生必须承担的社会责任是什么？为什么说男人真的不容易？

本书正是解开谜团的颠覆性作品。作者通过充分的人类学证据证明了男人并不是天生不同于女性的，后天的环境因素和文化影响是塑造男性气概的关键所在。在本书中，作者带领我们前往世界各地探寻男性气概的源头和肇因。我们可以看到，环境和文化对男性气概造成的压力是全世界普遍存在的。为了群体的生存，为了个人受到认同，男人必须拥有一些气概特质，其中包括了坚强勇敢、富有侵略性、禁欲以及追求性快乐。

既然社会的存续需要男性气概的出现和存在，那我们可以合理地推导出的结论是：没有这些男性气概，社会将会失范，进而在环境和外界的压力下崩溃。所以，具有男性气概的男人是必不可少的。

001　　　导论

006　　　程序上的准备便笺

008　　　第一章　男性气概谜团

011　　　男性气概测试：一项调查

014　　　相似之处

021　　　男性气概与性别角色（Gender Role）

024　　　此前的阐释

027　　　来自后弗洛伊德主义者的部分帮助

032　　　第二章　表演行为的卓越：环地中海

034　　　洛伦佐

038　　　具有男性气概的各种服务

041　　　北方的类似情形

043　　　性与婚姻

045　　　性以外：供养

048　　　保护者男人

052　　　自主的旅人

055　　　性分离

056　　　另一个怪人

060　　　第三章　找寻男性气概：特鲁克岛

061　　　好斗的特鲁克人

064　　　管窥历史：特鲁克与世界

065　　　男性与女性的生命周期

070　　　身为一个男人

073　　　拳头：一个例子

076　　　各种阐释

077　　　“普瓦拉”中的经济要素

078　　　性与婚姻

080　　　海外的回响

084　　　第四章　表演焦虑：梅希纳库

085　　　背景

089　　　要做爱，不要作战

091　　　工作和勤劳

092　　　外表

094　　　慷慨

095　　　摔跤

097　　　内在/外在

099　　　心灵维度

102　　　一个神话

106　　　第五章　插曲：别的男人，别的男性气概

107　　　新几内亚：“老大哥”与“垃圾男”

112　　　性义务

114　　　男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而非天生的①

114　　　类似情形？

118　　　男性气概指数

119　　　东非的“老大哥”

121　　　男性气概与创造力

122　　　男性气概与狩猎

127　　　女人作为养家者

133　　　第六章　男性气概的标识：桑布鲁

138　　　通往男性气概的结构化飞升

143　　　年龄组

145　　　青年期

148　　　性吸引力

152　　　相似案例：马赛人

157　　　第七章　男性气概的仪式：桑比亚

158　　　文化背景

161　　　桑比亚人的性别理想

165　　　桑比亚人的仪式

169　　　多种阐释

174　　　别的仪式，别的男性气概：吉苏人

177　　　超越割礼：门德人的普洛成年

178　　　何人得益？

182　　　第八章　行动与歧义：东亚和南亚

182　　　中国的男子汉

185　　　男子汉气质

186　　　心身表现：恐缩症

188　　　印度：针锋相对

191　　　另一种形象：印度神话中的雌雄同体

195　　　男性气概焦虑

196　　　男性气质化冲动

200　　　日本文化中的男性气概

202　　　武士道先人

204　　　日本大男子：部分背景

209　　　神风特攻队队员英雄

210　　　通往男性气概的其他路径

213　　　民族志依据

215　　　第九章　例外：塔希提与闪迈

216　　　塔希提：跨界

219　　　男性角色

221　　　仪式与玛户

224　　　闪迈

225　　　普南：禁忌

229　　　经济

230　　　性别

232　　　小结

235　　　第十章　结语

247　　　参考文献

263　　　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