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心理·映瞳

从崖上坠落那刻，姜愈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体力耗竭前的最后一荡，明明已抓牢那棵枯树，怎么随着一声脆响，自己就失重落下了呢？

铁锈色的天穹飞速倒退，被狰狞的闪电顿挫着刻开，发出闷闷的雷声，直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夏日的热风似熔炉呼啸，烫得耳根生疼。不断窜进鼻腔的海腥味愈发浓烈，口中的苦则早已结成黑色的血渣，掺着盐粒挂在唇边。

下落的角度微微倾斜，一抹墨蓝挤进余光。那是崖下贪婪的汪洋，层层雪浪蜂拥跃起，争先恐后地将躯体狠狠砸碎在礁上。黑色的岩石湿漉漉的，上面突兀地斜倚着半辆自行车，车轮兀自转动，嘲讽地卖弄着刚才冲出山路时的速度。

坠落的几秒内，姜愈的眼前并未回放一生。盘旋不去的，反而只有一个念头——我其实有机会脱险的！

他其实早就想到，若是甩掉身上那重重的背包，凭自己剩余的体力和身手，绝对有机会攀回崖上。

可他没有。

那是个一米高的藏蓝色背包，从他挂在枯树上那刻起，背包带便似根粗糙的锯条，层层磨碎他残存的体力与意志，终于让逃生的机会连同额上的汗、虎口的血一起，点点滴滴坠了下去。

落水一刻，黑暗骤然而至，海水的冰寒冷却了他滚烫的皮肤与头骨，大脑内过热宕机的齿轮再次转起，榨出血液中残存的氧气，思考起那终极问题。

舍弃，抑或沉沦。

姜愈知道，幸运女神很少连续眷顾一个人两次。如此狂风呼啸，高崖千仞，明岩暗礁嵯峨遍布，此刻他没被摔成一摊模糊的血肉，已算得上奇迹中的奇迹，若还想带着那背包游回海岸，则无异痴人说梦。 

可素来果敢的他，此刻却着了魔般，迟迟下不了决心。

第一口海水呛了进来，苦咸若药，鼻腔变得辛辣，肺部灼得更疼，海面上透下的光亮逐渐模糊，手脚本能地扑腾，却只划过一阵阵阻力颇大的虚空。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他恍惚看到一个人影向自己游来。

是幻觉吗？不知道，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包围他的，是漫长的黑暗。

“醒醒，姜愈……醒醒……”熟悉的声音，模糊而真切。

左手恢复了一丝知觉。无名指根部被勒得愈发肿胀，无数细小的划痕被海水杀得刺痛，纵贯掌心的伤口似已不再流血，相邻的皮肤却依然麻木，只在伤口周围泛着微微的痒，想来已被泡得溃烂。

手指似可微抬，姜愈赶忙吃力地探了探，指尖传来粗糙湿凉的触感，他松了口气，聚起全身力气，在黑暗中轻轻勾住了背包带。

双腿、身躯、头颈依旧麻木，似泡入一汪体温热度的原始海洋，全然感受不到冷暖、疼痛，甚至重量，唯一的例外，是唇部不时涌来的潮热，与温软柔滑的触感。

躁动而新鲜的气流有力地涌进喉咙，还带着一丝难以描述的醉人味道。随着被压入的氧气扩散至全身，僵直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胸腹部不时的压感愈发清晰。突然有一瞬间，他感到肺部火辣辣的剧痛。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呛出几口海水，挣扎着睁开双眼。 

日光灼目，白茫茫的，尚有些模糊的画面中，一双焦急的眼眸正殷殷望向他。

那眼眸极是深邃，像白色的盐湖中浸润了一面黑曜石打磨的镜。湖中是万千扭动腰肢的阳光，镜下至深至黯处，还有一星孤独的火焰于湖底明灭跳动，煞是动人。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姜愈短暂的出神，又呕出几大口水后，他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勉强坐起，这才有暇细看眼前之人。

她二十多岁，有着南方女子温婉若水的柔顺底子，又被岁月雕出一番干练磊落、热气腾腾的气质。见姜愈醒来，她一下子卸了重负，既是欣喜，又有些委屈，嘴角衔笑，眼中含泪，仿若天真孩童失而复得了最心爱的娃娃。

“郝……郝最？你怎么……”

郝最柔软濡湿的唇，封住了后面的问题。

姜愈睁大眼睛，一时不知所措。

意识早已彻底清醒，体力也恢复了许多，推开郝最并非难事，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僵成了石像。

脸上是发丝撩拨的触感，隐约可闻的是秀发与肌肤的幽润香气，后颈不时撩过一阵触电般的酥麻，是她微热的手指正熟练地探索，舌上被缠绕交织的感觉逐渐扩散到全身，进而整个身体都似慢慢化掉，与对方融在一起。

阳光和煦，海风微咸，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而弥散。

刚刚回归的理智渐行渐远，挣扎纠结了几秒后，眼皮终于失去支撑。

勾着背包带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敲门声响，梦境飞速坍塌。姜愈一个激灵，睁开酸涩的双眼，心脏狂跳不止。

“稍等。”他狠狠拍了拍额头，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

可他随即便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心，实在太乱了。

作为一名资深心理咨询师，居然在见来访者前睡着，还做了这样一个梦，他当然知道其下有着怎样的暗潮涌动，云谲雷奔。

看了看表，晚上8时59分，还差一分钟开始。

如果不去释梦分析、觉察成长，单是强压疲惫，打包心情，调回工作状态，于他而言倒也够了。

悠长的深呼吸后，他撑着双膝，起身走向门口。刚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收拾好四处散落的巧克力包装纸，这才快步走到仪容镜前，扽开灰衬衫上的细褶，揉去脸上的疲惫，竖起右手食指，在双眼间左右晃动，做了个快速的自我催眠。

“三、二、一。”

大门打开，郝最正站在门外，嫣然一笑。

她今天的样子，让姜愈足足愣了半秒。  

其实高端定制的衣裙并不少见，黑底点红的穿搭更是寻常，即便是妩媚动人的相貌、健美性感的身材也绝非她独有，若只有这些元素，本不会那么引人注目。

但偏偏郝最又天然带着一股热度：她的呼吸是热的，眼神是热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是热的，这热度剧烈催化了化学反应，让姜愈的脑海中刹那飘过数个别样美感的意象。

跳跃在琴弦上的黑色火焰，扎根在伤口中的血色蔷薇，奔跑于风雪中的玛丝洛娃，起舞于月光下的奥杰莉娅……

诸多意象一闪而过，姜愈心底却又暗暗苦笑。

他自然能觉察到，他太理想化她了。

郝最没有那么完美，比如她的脖颈会习惯性地向前微倾，肩膀有一丝内扣，细细观察还有极不明显的含胸，饶是长年累月地健身塑形，却依然难以彻底抹去痕迹——这是许多家教极严的女性常见的肢体形态语言，仿佛随时准备昭告世人：我很乖，没有攻击性，求摸头。

过度理想化的背后，一定埋着重要的线索。

只是此刻姜愈并没有时间看清自己的心思，一声“好久不见”后，郝最便已微笑着侧身进了房间，留下身后淡淡的海洋香。

计时沙漏中，流沙慢慢落下。

在这咨询室内，姜愈摆了许多造型各异的钟表，确保在任何位置不用转头都可以看到时间。但即便如此，咨询开始时，他依然习惯倒转那定制的50分钟沙漏。

秒针是轮转的，落沙是不返的，相比之下，后者更刻画了时间的流逝。

沙漏底部，已积了薄薄一层细沙。

“很棒的三个月。”郝最笑意满满地开了场，露出洁白的小虎牙。

“嗯哼。”姜愈还以微笑。

“先祝贺我。”

“哦？”

“就先祝贺我一下嘛！”郝最略带撒娇，语气甜而不腻，像个向爸爸要冰激凌的小女孩。

“虽然不知道什么事，但看起来你真的很高兴。那，恭喜。”姜愈略一思忖，不做过多纠缠。

“143个亿，我们7个人的团队搞定的。”

“嗯哼。”

“这回干得相当漂亮，你知道，下个月要脱欧公投，英国人害怕汇率接着跌，还有后面的经济下滑，所以火急火燎地签了协议，我们比预期少花了两成预算。完事儿后我就有了个难、得、的假期！

“去倒杯水！”

未等姜愈同意，郝最已自行起身。

姜愈轻微眯起双眼——这是他有所发现时的痼癖动作——在心理咨询室里，每个细微的举止动作都有丰富的含义，比如突然起身离开，经常发生在某些想要逃离的话题之前，而频繁的喝水，则是人类用来缓解焦虑的惯常行为之一。

郝最径直走到饮水台边，继续兴奋地如数家珍：

“我先去了趟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各种名人墓碑，牛顿、达尔文、狄更斯、莎士比亚……走在那里会让你觉得哇哦，好像和人类文明史连在一起了！

“还有那个著名的无名墓碑，上面写着‘我年轻时想改变世界，后来想改变国家、改变家庭，结果都失败了，老了才明白只有改变自己，然后这个世界都可以跟着变好’，你们搞心理学的一定特别认同吧？”

姜愈轻轻一笑，并不接话。               

郝最端着水杯缓步走回，并不着急坐下。她轻倚着沙发，一手懒懒搭在靠背上，无意间显露出玲珑的曲线。

“我还凌晨5点爬起来，去格林尼治天文台看日出，你知道，那是地球上的第一缕阳光。”

姜愈依旧只是微笑，全无回应的意思。

“看过很多日出，从没那么兴奋过！你能看到黑暗的天际线一点点变成金色，阳光照在本初子午线上，当时我心底有个特别强烈的冲动，好想大声冲山下喊一声‘早安！地球！’，不过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就没好意思，只是默念了几遍。再之后——”郝最说得兴起，挨着沙发缓缓坐下，“我还专门跑了趟爱尔兰，早就想看看莫赫悬崖了！那是欧洲最高的悬崖，美极了，《哈利·波特》就在那儿拍过！路上还遇到一个英国小鲜肉，好帅啊！我们一起去了莫赫，可惜那天下了大雨，当时还想着——”

郝最脸上闪过一抹灰暗，随即又换回浅浅的笑意。她捋捋垂肩的秀发，优雅地抿了口水，在杯上留下一痕淡淡的唇印，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

姜愈心中默默做了个标记。

刘昭

男，生于1983年，心理咨询师，创作者，微博名@刘昭在路上。

打过工，创过业，2013年从电子行业转行进入心理咨询行业，至今咨询时长约9000小时。有过些认证、虚名，但在咨询室中那些动人的时刻面前，仍然只是个对生命知之甚少的旅者，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这是一部由专业心理咨询师撰写的小说。

作者刘昭基于心理治疗技术以及多年的临床经验，结合实际案例，辅以文学加工，创作了这部引人入胜的心理咨询小说。

书中的主人公姜愈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三年前的一场悲剧过后，他的妻子一直深陷抑郁的泥沼。在长期的过度负荷之下，职业倦怠、中年危机、过往创伤……一齐向他袭来。而此时，他遇到了三名特别的来访者：

年轻美艳，外表金光闪闪，内在极其自卑的都市白领郝最；

叛逆冲动，沉迷网游，父母婚姻名存实亡的高中生王成龙；

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总是被人忽略的已婚妇女景晓慧。

姜愈与三人一样，都在当前的生活、过去的创伤、时代的印记中挣扎沉沦……

随着咨询的进展，在一层层拨茧抽丝之后，每一位人物的真实内在逐渐显现，而我们则得以从中窥见自己生命的一抹剪影。

第一章　芳华碎雨陷浊污

第二章　椿萱为薪焚荆璞

第三章　芥草哀哀恨霜早

第四章　晨星寥寥伤日暮

第五章　寒泉熬茧蝶化蛊

第六章　囹圄铸窖酒酿毒

第七章　药过三分摧病体

第八章　棋憾半招无悔路

第九章　血泪成歌离殇哭

第十章　宿怨作伥碎玉壶

第十一章　凡身凡世多烦扰

第十二章　黄口黄粱叕恍惚

第十三章　鳞创砺勇斩蛇缚

第十四章　幽愿依稀曾舐犊

第十五章　懵懂月下未央冷

第十六章　疮痍桃源可耕锄

第十七章　笑炀前尘煅傲骨

第十八章　恸绝稚念始鸿鹄

第十九章　白首秋风空遗恨

第二十章　雪蹄春泥取经途

第二十一章　碧海踏浪素羽舒

第二十二章　青山研墨描翠竹

第二十三章　心向苍生共光影

第二十四章　瞳映红尘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