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镇（外国名作家文集·阿索林卷散文选）

一、在秋天……

马德里的书市在秋天举办。在秋天……火热的夏天过去了，留下一片略显淡净的蓝天和一股怡人的清气。无花果开始泛黄。在小镇上，在平原和山区，在宽敞的农家房间里，丰收的水果一串串、一把把挂在长杆上，放在柔软的草垫里。空气中难道没有夏天所缺少的一种声响、一种澄明吗？马德里秋天的旧书使人联想到植物园的百年老柏和拉曼查平原灿烂而无限的景观。我们经过植物园朝下街头一路走来，前往书市去淘书。我们观赏建于步行道中途的美丽喷泉。泉水撒作一绺绺流苏落到大水盘里；身姿柔美的喷泉仿佛漫不经心地落下来；落下来，如我们生命中的一个个日子。如同我们，一路走来寻觅旧书的别样的行人将会在别样的时代见此泉水洒落。在我们之前，别样的人们也已经目睹这同一道泉水洒落，他们的热望，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乐已经化解于遥远的时空。

* * *

忧郁的秋日，本质上忧郁的日子。巍巍乎高哉的卡斯蒂利亚台地上宜人、深邃、和美的日子。瓜达拉马山脉和格雷多斯山脉的日子。卡斯蒂利亚风景的含义与经典作品的深刻含义合二为一的日子。为什么在秋天我们能更好地感觉塞万提斯、《小癞子》的作者、《拉皮条的女人》的作者呢？我们在《小癞子》里读到：“我们来到一个叫阿尔莫罗斯的地方，正好碰上收获葡萄的时节，一个收摘的人给了他一串葡萄……”葡萄压榨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葡萄汁的酸味，最后几串金色或黑色的葡萄还挂在藤上。文学经典里的话语在我们心中历历唤起卡斯蒂利亚的亲切形象。冬天和春天我们埋头书本，奔走议会。夏日里我们努力忘掉一年来的辛劳，把西班牙的环境和风光留在身后；我们在法国的书店里猎奇；我们在不属于我们的城市中忘掉自我，信步漫游；我们的书桌上堆满了外国的报刊书籍。西班牙在哪里？卡斯蒂利亚在哪里？不就在远处那高入云天的地方吗？不就在那越过峥嵘险峻的大山①，远离柔美浪漫的风景和蓝色海洋的地方吗？只有在秋天，经过了这样的精神流浪，让我们的精神经过了这种孩子般的节庆之后，只有在秋天，在回到卡斯蒂利亚高原的时候，《拉皮条的女人》

或者《小癞子》的章句才能使我们深刻地、痛苦地和卡斯蒂利亚的风景、氛围和艺术浑然一体，彼此心契神合。我们的眼中依然暂留着欧洲的形象。这些十六世纪的文学经典，我们一点点品读，而且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多么希望在阅读中感觉到自己和城市及其古老的风景合而为一。几乎已至生命迟暮、疲于工作的我们，多么希望能在这些古老的城镇里得到休憩。托莱多、塞戈维亚、阿维拉、萨拉曼卡的小镇。一座舒适的大屋，一条僻静无声的小巷。屋后一大片树木成荫的菜园，只有园丁小心翼翼的剪刀才能探入其中的贴墙花床，花床里种着卫矛和桃金娘。

湖塘和喷泉池里飘浮着黄叶。啊，那蓝天之下高贵挺拔的黛色的百年古柏！悠悠钟声偶尔从遥远的大教堂传来，打破寂静，使这寂静更加突出……“疲惫者求之不得的地方。”诗人②说。在这孤独里，在这寂静里，在这心平气和、深居简出的氛围里，一丝微妙的纽带使我们和欧洲相连。每天的同一时间都有满满一个包裹放到我们的工作桌上，里头是信札、报纸、图书、杂志。书和杂志散发着新油墨的清香。卡斯蒂利亚和欧洲；巴斯克地区和欧洲；加泰罗尼亚和欧洲……  

——《一个小镇：阿维拉的寒江镇》

①　指西班牙和法国边境的比利牛斯山。

②　指中世纪西班牙诗人贡萨洛·德·贝尔塞奥，诗句出自他的名著《圣母奇迹录》的序诗。

三十五、林中空地

青烟在午后的静谧里悠然上天。孤烟一柱在清明的空中直升，并无一丝一缕飘散。四面是莽莽森林。一队士兵在这片宽阔的林间空地上休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海的另一端，是西班牙。队伍的首领坐在一段树干上。篝火上正烤着血淋淋的肉。马匹或低头啮草，或

仰首龁叶。部队刚刚走出林莽。他们走了一整天。首领在西班牙是一位石匠。他曾参与建造布尔戈斯大教堂；因为和人斗殴他才远渡重洋。胆大无畏使他成为一个连队的首领。在此处休息的这个人在人类历史上写下了特殊的一笔。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人实现过更大的丰功伟绩。无论统领部众，还是孤身一人，无论全副武装还是手无寸铁，他在这海外的新世界里跋涉万水千山，经历形形色色的部落，有时衣衫褴褛，赤足而行。他克服了重重险阻：光滑而高耸的石墙堵住去路，必须翻越而过；直冲云霄的高原上，酷寒和空气稀薄使人痛苦得度日如年；暴雨淹没一切，好几个星期不能生火；土坡因暴雨而泥泞，挣扎滑脚，踯躅难行；深壑激流在脚下奔腾咆哮，他不得不顺着树干匍匐而过；广袤的平原上草色枯黄，烈日炎炎；使人大腿和肚皮沦陷其中而无法自拔的大泽；辽阔得无际无涯的大河，他以一叶简陋小舟破浪横渡。这位西班牙人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黄昏时刻，他的业绩世上还没有人能取得。世上有过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但是没有人能够在努力、精力、毅力和心灵的宁静等方面达到这个卑微的西班牙人的高度。他的周围没有朝臣，没有王家侍卫，也没有气派的随从。他不穿绫罗绸缎，不用金玉器皿，今晚也睡不上锦绣之床。夜晚临近，首领和他的士兵要在这林间空地休息。《埃涅阿斯纪》讲的是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埃涅阿斯纪》开头，埃涅阿斯和他的伙伴们来到一个怡人的海岛，一边休息一边烧烤捕猎到的鹿肉。岛上有茂密的森林；清冽甘美的泉水在山洞里流淌。埃涅阿斯和他的同伴，还有他的后代，将要缔造一个辽阔的帝国。而在这片处女地上，一个伟大璀璨的文明也将会从这位西班牙的首领和他的同伴们开始。林间空地里，众人在休息。风暴肆虐的大海离此不远。山高不可攀。河广横渡难。这群西班牙人在森林中走了整整一天。猛烈的阳光几乎照不进树林深处。粗大的树干倒在地上，年复一年逐渐分解，化为黑土。密叶如毡盖住树枝树干；细长而柔韧的绿藤仿佛固定绿色帘子的丝绦线绳，从一个树干爬到另一个树干，在空中交错，一直爬到树顶，又如节日的花彩下垂摇摆。

鸟的尖叫不时撕破天空。突然，就在那一片绿色之上，一扇金黄蓝绿的羽毛快速闪过。在寂静中，在干枯的落叶上，有时候能听到如纸张揉成团的声音，然后闪过一截油光闪亮的皮毛，仿佛一段色彩柔和的锁子甲。

——《西班牙一小时（1560—1590）》

阿索林（Azorín 1873—1967）

本名何塞·马丁内斯·鲁易斯（José Martínez Ruiz）。阿索林是其笔名。他是西班牙文学流派“1898一代”的核心成员，集小说家、散文家、文艺评论家于一身。

阿索林著作等身，自称一辈子写了几百个短篇小说。而其长篇小说创作分四个时期。第一时期，《意志》《安东尼奥·阿索林》《小哲自白》这三部是带自传色彩的三部曲，也是阿索林的成名作。第二时期，《堂胡安》和《堂娜伊内斯》这两部可以说是对西班牙著名形象唐·璜的演义。《玻璃学士》（后改名《托马斯·鲁埃达》）在形式上是对塞万提斯同名小说的演义。在第三时期的长篇创作中，作者尝试先锋派实验，运用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技巧，代表作有《菲利克斯·巴尔加斯：性情描写》《超级现实主义：前小说》等。第四时期是西班牙内战后三年时间里创作的六部长篇《作家》《病人》《任性》《没有曙光的海岛》《玛利亚·丰丹》《萨尔瓦多拉·奥尔贝纳》，这一时期的小说节奏缓慢，语言讲究，只有描写而没有情节，可以说是法国新小说流派的先驱。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内现当代文学作家何其芳、卞之琳、师陀、汪曾祺等都对阿索林产生过兴趣，受到过他的影响。

译者

王菊平，美国南阿肯色大学现代语言文学系西班牙语副教授。译作有《温柔的激情》等。

戴永沪，美国南阿肯色大学现代语言文学系西班牙语教授。译作有《鲁文·达里奥短篇小说选》《达里奥诗选》《基罗加短篇小说选》等。

本书收入两部散文集。书名“寒江镇”即出自其中一部《一个小镇：阿维拉的寒江镇》。该篇包含了淘书藏书、小镇、卡斯蒂利亚风景、西班牙古典文学、文学风格理论、城乡生活的异同优劣、西班牙民族特性、时间与永恒等众多主题。

另一部《西班牙一小时（1560-1590）》是阿索林1924年当选皇家语言学院院士时的演讲稿。与一般当选院士宣读论文不同，阿索林读的是分成几十章的一部散文集。这本书讲的是从1560年到1590年的西班牙民族生活。几十篇短文犹如几十个历史的横截面，合起来构成一幅历史画卷，内容包罗万象。

001 ／译本序

一个小镇：阿维拉的寒江镇

002 ／一、在秋天……

005 ／二、在山中

009 ／三、若干思想

012 ／四、风格理论

016 ／五、一年四季

020 ／六、牧羊人与种地人

025 ／七、阿克斯蒂和墨库斯联合出版公司

029 ／八、意外一声吼

033 ／寄到贝哈拉诺手里的调查表

033 ／贝哈拉诺的回答

057 ／跋

西班牙一小时（1560—1590）

062 ／序

064 ／一、一位老者

066 ／二、宫人

068 ／三、虔诚

069 ／四、掌握秘密的人

071 ／五、多样性

073 ／六、阿维拉

075 ／七、信使

077 ／八、一位修士

078 ／九、风格

080 ／十、西班牙的现实主义

081 ／十一、信仰与灵感

083 ／十二、山地与牧人

086 ／十三、宫门深闭

087 ／十四、旅客

089 ／十五、剧院

090 ／十六、一位修女

092 ／十七、唯信论

094 ／十八、年老的宗教法官

096 ／十九、西班牙的城堡

101 ／二十、心灵的祖国

102 ／二十一、诡辩术

104 ／二十二、武力

105 ／二十三、巴斯克地区

107 ／二十四、加泰罗尼亚

108 ／二十五、诗人的房间

111 ／二十六、马凯达

114 ／二十七、自然哲学

115 ／二十八、书店

116 ／二十九、海盗

118 ／三十、荣耀

119 ／三十一、传教士

120 ／三十二、可怜的农民

121 ／三十三、一位圣徒

122 ／三十四、人群

123 ／三十五、林中空地

125 ／三十六、著名的衰落

127 ／三十七、宫殿，废墟

128 ／三十八、俘虏的救赎

130 ／三十九、教育学

131 ／四十、真正的西班牙女人

133 ／四十一、面对大海的结语

135 ／一位作家的告白（代译本跋）